三月,如期而至的美好。草长莺飞,杨柳醉春烟,大地一片生机,一切均在欣欣然地重启中。在城市,看公园里数枝梅影向着天空摇曳,看地铁站旁两行十米的迎春花夹道迎接匆匆奔赴各个角落的打工人,在自家小院,看海棠绽放,白玉兰紫玉兰从点点蓓蕾到满树苍华、新叶茁生。繁花似锦,春的剧本已挥就,只等风流人物倾情演绎。
原以为有更多关乎快乐的建设,梦想践行的构筑,却总是沉浸于情境中,负载过重的思虑,难以走出一条明媚直线。
目之所及的姹紫嫣红,处处芬芳和喜悦的活泼泼人间。沉郁里,对于关注于当下的我而言,生活并无二致,但心境从此有了改变。常常,闲坐,由一杯茶引致联想,体味生命。从一朵风干的洛阳牡丹、婺源皇菊及一撮祁门红茶中寻觅生命的意义。沉酣已久的干瘪花朵、枯瘦叶子在杯中膨胀,滋润,如若回到生命最丰盈的时刻,让人有了遐思。
三月,更有我的沉沉哀思。一个暖晴,母亲诞辰日。倘若母亲健在,即是操办的日子。我在干什么?务必扎入厨灶,尽力展示厨艺,热忱地招待宾客。如今,仅有怀念了。犹记得2018年春天,携母亲在春风里徜徉,尚有机缘供我奉与孝心,此后余生,除了说春晖曾照映,不知何种言辞可作形容。3月末,又到了父亲的罹难日。白日梦里多幻妄,就多与父母重逢。或者当真是用适当的悲哀表示情感的深切,以过度的伤心来证明智慧的欠缺。愚蠢似我,经母亲的诞辰日、父亲的罹难日联袂提示,应和时日的长久沉淀、固执知觉,春晖里,除却自然界的艳阳高照,人生还有自己的沧桑。于是,就压抑满眼喜色,向生命更深处消解。
愈甚沉寂,只有埋首于书籍中,去获取已知。读莎士比亚的悲喜剧,即使被剧里栩栩如生的人物所吸引、华美的辞藻所渲染,依然无法苟同于郎才女貌的悲喜追求、刻板腐朽的对女性贬低之观点。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咀嚼这一句,无缝对接隐藏于岁月中的我之情思,并扩充至现实情境里的世相,觉悟大先生在百年前一针见血的揭示,到今日仍有其意义。
一个午后,翻阅《世说新语》,至“哀感中年”片断,情志抑郁,兀自思索,愈加接近归宿,人生意义若何。并不知把个人感知诉与何人,忽想起父亲,人我之限必小于生死之限,如果他在,父女会互通吧。记得父亲常说道:“你老子我视金钱如粪土。”无须异议,这当然是父亲高洁性情的写照。今天,有了些许阅历、读过几册书后,我更愿意理解“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与父亲的思想同出一辙。突然,堂兄忽发来一首诗作,读到“进山所为何?伐薪换余钱。伯年十六七,父岁十二三。贴补为家用,兄弟共患难。伯长最辛苦,父幼亦不闲。伯负薪归后,父接常山前。兄弟一相逢,相顾笑开颜。伯父志气高,背负每多担。父念伯负重,分薪在幼肩。伯怜父年幼,苦累每当先。常为起争执,皆愿多负担。昆仲情义厚,兄弟成美谈。人老喜念旧,忆昔泪满面”句,泪泗横飞,哽咽难治。曾确定,数年后,时间已铭记了哀痛,并将其治愈,让我把最深的情愫藏匿于心底,不去用纷飞的眼泪表述。此刻,脆弱如我,终不似刚强父亲的孩子。倘若他在,定会用“软骨头”来斥责的。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望见了月亮”。那个追求梦想、贫困交加的斯特里克兰德,多像父亲。教书育人,戍守边疆,乡镇岁月,政法春秋,纪检风云,躬耕不辍,沿着这样一条轨迹,放下教杆,扛起枪,拿惯笔的手,再去扶犁,才华横溢的父亲,用一生历经,教导我们,时光会削去棱角,但掩藏于骨子里的锋芒被转化成不甘的力量爆发时,或早或晚,且舍且弃,人生就有不被设限的各种可能。经年累月带着怀才不遇的深刻烙印,于每个行业,均能追求极致,是父亲珍贵的传承。在不甚得意的途程中,即使囿困于一隅,也要当起自己的帝王去主宰生活,以风骨支撑,用毅力建立,这样的人生,才是飒爽。现今,中岁之我,亦作如是观。
年幼从新疆返乡,借居楼观三年,等在老家建起自家房屋,不多的家具中多了一口旧木箱,父亲视如珍宝,从不许我们打开。直到有一次,父亲见我们任意撕扯白纸,且书本页角卷曲,才打开箱子,展示秘密,原来箱子中整整齐齐摞成层的是书本,从初小到师范,干干净净。爱惜字纸,善爱学习,我不知出处何在。隐约听父亲说,贫寒的家庭无力支撑学习费用,十三四岁的他随邻居进耿峪砍柴,再背去二十里外的终南镇卖掉,用这些钱购买纸笔,勉力维持着读书。而今,秉持着学无止境的我们,在用力生活的同时,于读书上从不懈怠,是以这样的一种沿袭来告慰父亲。
父亲重情谊,喜欢结交,朋友遍地,他亦护爱晚辈,因之在他拓荒而离群索居的十几年间,多有人探访。当年的我并不明白,为何父亲在每年丰收季通知所有晚辈,前来帮忙。我以经济社会每个人都在忙着赚钱的世故阻拦,苛求父亲多雇佣劳力,不需要亲戚放下自己的活计,父亲依然如故。许多年后,当我们共同回忆时,我了然,父亲身体力行,希望这些晚辈能够依赖自己的双手自给自足,踏踏实实地生活。
与堂哥、堂妹聊天,话题不是彼此的当下,而是父亲在村子里的曾经。从小他们即在祖母口中知晓父亲的荣光,引致的崇拜。堂哥说,伯父是我的神,不容一丝亵渎;堂妹说,谁不说我大伯有本事,还经常帮助别人。在一个时间段里,隔绝了父亲的过往,我们认知中,缺失太多父亲成长的真相。
父亲年少时的艰苦,知之甚少。只记得从母亲只言片语中得知,残疾的祖父无劳动力,孤儿寡母屡被欺负,少年的父亲备尝艰辛屈辱,饱经人情冷暖。十二三岁时,父亲割来青草上交生产队,管理员给予最低等级,年少的父亲力争,前面那个孩子跟我在一块割草,为什么比我高,老羞成怒的管理员开始殴打倔强少年。少年发愿,等我长大后必报仇。不沦陷于劣势,不缴械于弱小,咬牙度过至暗,父亲用一天天的强大去来捍卫尊严,并在多年后给予那个欺辱者的儿子以诸多助力。不掸以最大善意揣测人性之美,并将之在自己的品行中发扬,用努力与宥恕,去重新诠释“莫欺少年穷”一语。“吾之身后,焉有子能肖父,孙能肖祖?如此期,必尽属妄想,所可尽者,惟留好样儿与儿孙”。今日,子侄上进,家族日益兴旺,这当是九泉之下的父亲所欣慰的。
花开且落的一个周末,回老家探望长辈。父母故去,故乡是承纳着他们故事的处所,被岁月湮没渐任荒芜生出。我用寻根的方式,追寻足迹,无限靠近父母。凋敝的村庄,渐愈衰迈的长辈,总期望留驻些什么。我们来自那里,终将归向归处。
垂垂老矣的长辈,每每相见,世间喧嚣消敛不见,唯亲情在。拉不完的家常,诉不尽的过往。年近八旬的二爸才从埋葬着祖母的苗圃中劳作归来,提起兄长,会无缘无故地落泪,需用轻松的言语岔开。时间永远不够,作为晚辈的我,老老实实的答询没有几句,一小时不到,便是离开的时机了。安排尚有瑕疵,但确乎是我忙碌躯体放置于亲情中的真实。阻拦身体不便的二娘留饭,推辞向下次,在他们的声声挽留中告别向二姑家。看面容酷肖、命运相似父亲的二姑,顾不得深谈,穿梭般地在家中遍搜吃物奉出,强拉落座,寻常的关切,悉闻大伯、大妈及曾祖的墓地被征用,迁移即在近期。春色在望,万物皆安,亲人的憩园不再平静,故乡或终将丢失在茫茫无际中。有涯,无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先祖们已与南山融为一体,我不知在寻觅什么,就像不知如何去溯源,只能用这种方式作为过程的佐证,无限接近。
直面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从不曾祈祷天国的父母庇护,立世所能依赖的本能,都是循着父母的教导,稳步向前。我想,安放亲人的最佳方式,是以血脉的流传来继承他们的精神,从而生生不灭,如同他们永在。
尚九路旁的两排水杉,在去冬落尽了叶子。棕褐色的树干,向着云天挺拔。它们的脚下,是故乡的土地。犹记得年少,路边的水杉尚幼,那时的寒暑假,我们姐弟总被忙碌工作的父母从县城送回老家,不习惯于独自生活的我们,会步行去五里之外的二姑家,或十里之外的大伯家蹭吃蹭住,这条路永远是长长的,似乎走也走不到尽头。四十年后,秋日间叶色红褐的水杉树,面向南山,别有风致,这段路已然成为网红路。旁边新拓宽的路旁新植有水杉,单薄细弱,像极了当年。近几年,回老家多了,看水杉的次数,几乎与年少时持平。驱车而过,仅只几分钟,这条水杉路就退守身后。但我知晓,那些扎根于大地,吮吸大地的养分,极力向着苍穹的水杉,多像跟随父辈的足迹,承袭着他们的优秀,而行走于各方的我们。
我明晓,自己在追逐什么,就像觉悟,父亲曾经在期待着什么。无论走多远,终走不出故乡守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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