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雨天。
父亲值班,我坐在东雷站门口,蔷薇的枝条与青藤郁郁葱葱,丝瓜的蔓肆无忌惮爬上墙头,大约墙外的风景太过荒凉,它骑到墙头,出不去,又回不来。久了,为难地结了两个小瓜,风一吹,顶着花怯怯的摇了摇。身后,千年黄土崖苍凉空寂站在那里,门前,河滩沙地上的芨芨草在雨中青翠青翠,渠畔上那条窄窄的土道泥泞不堪,踩一脚,陷下去宛若沼泽,索性断了走出去的欲念。
我呆呆地看着这条寂静的土道,五天的连阴雨,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蔬菜补给进不来,父亲看着宽大的雨幕,叹息:这雨再不停,吃饭都成了问题。
父亲换上雨靴,他要去一级站看那边的排洪是否通畅,我自是哭着闹着要去,父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泥泞不堪的小道穿过。“啥破路,也没人修。”
“以前这里没有路,渠畔上的土道是东雷人踩出来的,你看,现在渠畔的滩地慢慢有了荷塘与鱼池,将来荷塘与鱼池连片后路上人一定会多起来,那时候,路也一定会越走越宽。”
雨哔哔啵啵,铅灰色的天幕像一张网。
90年代末,手持介绍信,我已是抽水站的人了。
从县城坐上通村公交,老爷车严重超载,车厢里的人像沙丁鱼罐头,挤得满满的。车主半个身子挂在车外“东王走了,坊镇东王...”
慢悠悠摇了许久,终于到了东王。
沿总干渠一路向北,路还是十年前坎坷不平的那条路,只是比过去宽了许多。身后一辆拉沙的四轮车停下:“姑娘,去东雷?捎你一段。”
“谢谢你!”
颠颠簸簸,许久也没看见站门。
风吹沙动,满天昏黄。
“不用客气,这条道除了你们就是我们,再也没有别人走,其实不光我们这里,南滩也一样,大家知道抽黄的人不容易,他们虽然有工作,其实也是一群领工资的农民。”车主大声说。
我:“...”
彼时正值改革开放红利阶段,乡村有点手艺的出门打工经商,收入要比抽黄职工高。灌区人也为抽黄的人打抱不平,他们对这座工程有着特殊感情,爱屋及乌,从他们心底,抽黄人就是自己人。
东雷站门口的路面经过硬化处理,我们欢快地坐在那辆被称作“蓝鸟”的卡车上,唱着跳着去洽川处女泉玩,土道上的风沙把笑声传得很远,雨天,也不再能够阻挡我们出行的脚步。一期有小伙子买了摩托车,渐渐,站区的院落停满了摩托车,即便出行越来越便捷,城市来的几个孩子悄悄回去,再也没来。我们这群子弟从小在站区长大,对这样的环境早已习惯,心底并未觉得苦。
二十一世纪初。
那条路成了县级通村公路,道两旁荒芜的沙地上开满了莲花,池塘里鱼上蹿下跳,引得一群群鹭鸟从防护林飞出来,叼一条鱼,很快隐入深深的芦苇丛中。摄影师们早早架好机位,静等长河落日,落霞孤鹜,归巢的倦鸟跌落在他的镜头中,把黄河湿地的美,展现给世界。站区紧邻的村庄,巷道越来越宽,房屋越来越新。抽水站里,胳膊粗的青藤撑起一片绿荫,薄壳窑脑爬满了青苔瓦松,屋外的雨顺着青苔瓦松撑开的缝隙悄悄渗进来,屋顶洇出一片片黄黑的霉斑,催老了宿舍楼。运行四十年的机房,悄然间满眼沧桑。
我们奔跑在田间地头,硕果累累的果园与青翠挺拔的庄稼是我们骄傲的根源,坐在某条土道上和浇地的农人闲聊,他们会讲起这座工程的前世今生,讲着讲着,突然觉得物质的清贫,精神的寂寞并不算什么,让干旱贫瘠的土塬变成地肥水满的粮仓,才是千秋功业。
暮色里青烟袅袅,淡淡的艾草香在空气里流淌,那是驱蚊的。机房捞草时捞起了两条黄河大鲤鱼,几个年轻人笨手笨脚把鱼炖上,空气里满满鱼香。
2019年。
沿黄观光公路从抽黄站穿过,笔直乌青的柏油路使寂静许久的河滩热闹起来,连天的碧荷和万亩鱼池使许多游人误以为到了江南。青砖碧瓦的站区宿办楼隐在花木群里,珍稀的花木引来一群群鸟,也引来路过的旅客,他们以为站区是某风景名胜区修建的度假山庄。机械轰鸣,抽水站的机房经过四十年奋战,悄悄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那台具有时代标志的黄河牌水泵去了水利博物馆,在那里把抽黄的故事讲给远方。
父亲站在沿黄公路高架桥上,脚下黄河奔腾着,身后,一座现代化泵站正在站起。车流不息,不时有被母亲河吸引的游人停下来,欢欣雀跃奔向河边。
父亲笑着说:瞧,路宽了,人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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