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映入眼的是母亲受伤红肿的半张脸和充血的眼睛。
我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掌心里,拉着坐下,心疼地看着她,询问发了生什么事。
老家的土地要开始复垦,下午除我之外一家人赶回了开花庄。村庄的农田和果树已被齐腰的杂草层层围绕,纵横的枝条早将上山小路遮得严实。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固土的石墙顷刻倒塌,果树骨牌般连根带土地拔出,原本层叠的档子地瞬间望到了头。
等到下山时已至黄昏,移走树枝,拨开杂草,家人顺着石阶摸索着前行。下山的路被松散的土石铺满,一路上众人无言,记忆中故土样貌被翻毁的无奈和忧伤在日落时刻昏沉的空气下愈发加重。
没灯的山路十分昏暗,怕姥摔跤,我妈就紧紧在身后护着她。忽然间,一条树枝直直地向脸抽来,啪一声打在脸颊上,随着一声惊呼,妈顿时捂住脸摔倒在地,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原是姥姥随手松开拨开的荆条,迅速向后反弹,扜打在了紧随身后的妈妈。
父亲说到这,我不禁暗地心惊,想必如此柔韧而带着惯性的荆条抽打在脸是何等的疼痛。看着那红肿的皮肤在泪水浸染下竟变得些许透明,内心也开始一跳一跳的阵阵刺痛,用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竟也有些想哭的感觉。
但姥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往下走,留下我妈一人蜷缩在地。我诧异,但也未评价,只是默默握着她的手。妈很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听不到姥姥的道歉或安慰,反而是“我又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再说我是你娘,我生养了你,命都是我给你的,就算故意打你又有什么不行的吗!”的回答,如此天经地义!
我不敢想这是出自一位母亲口中的话,听来仿佛木刺扎入掌心,小但深,疼痛而瘙痒,取出刺需要挑开表皮划开更大的伤,放任它自我愈合却将刺永远留在皮肉之下,横亘在血肉之中。母亲说,她从小就没有真切感受过来自姥的抚摸或拥抱,哪怕一次。在外有了委屈或是受了伤,从来不敢回家告诉爸妈,因为一旦被发现迎来则是更为痛苦的荆条抽打。
的确,我妈连同我身体里都流着我姥的血液,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是命定的。我知晓我妈一过此时,到明天就会释然,但这样的委屈一直陪伴我妈的童年甚至为人妻,为我母。我妈说宁愿这样的委屈长点久点,也祈求我姥能多陪伴我们很多年。
或许此时我还能用“姥姥她们这辈人就是这样,不懂如何去表达关心和爱”,或是“姥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村妇女,这就是她认知中该有的作法”之类的言辞来安慰母亲,但我的内心也熬煎。可是我妈说她的教养、她的有文化、她的会做母亲、她的体面、她的人生等等等等,都是我姥的没有文化、我姥的彪悍凶猛的鞭挞给她的。我妈一次次地流泪,又一次一次抹干眼泪后满面春风嘻嘻哈哈地守护着我姥,照顾着我姥的周全,感念我姥的生养之情,感恩我姥的艰辛养育之恩。每年我姥过生日的冬季带她满世界旅行,母亲说趁姥还跑得动就带着她跑,不要留遗憾。可是,姥,您咋能怼母亲说因为她太贪玩。您知道不我妈笑容的背后也藏着她的不易与艰辛与挣扎,她每次都会轻轻松松,云淡风轻,随意自如。姥,她刷掉的信用卡,她背开我们婆孙俩周末会跟着家政公司一起去做家政服务的,她还摆摊呢,您和我永远无从知晓,我不是亲眼所见也不会知晓。高三的一个周末我放假回家,下了高速,路旁的公司草坪上的俩个身影映入我眼帘,烈日当空一个背着割草机,一个弯着腰在拔杂草,那样熟悉至极——我爸我妈!
我不愿去想伤疤之上还要再受伤是怎样的感受,我也深知母亲和姥姥都是格外要强的人,她们都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受到再苦痛的经历也从不言之于口。但母亲她又为何不委屈呢?她是个善良的人,她牢牢地记着:困难没钱的事不要说给妈妈,妈妈解决不了,只会徒增妈妈的忧愁。可是我妈说如果我姥不再锋芒了,神情退缩下来了,就不是我姥了,她也不愿看姥愈来愈弱,这样就表示我姥真的老了,所以我妈情愿我姥强硬。
曾经看过我妈写我姥的文字——
曾经试过要好好与她相处,但身为子女,总是对父母有一种予取予求的盛气,身为父母的高高在上,自上而下的无法逾越的威严,往往聊不到几句便不欢而散。
或许因为我们是两个女儿,母亲难免失望。再加上在农村,经济压力变大,印象中,娘几乎没有露出笑容。
现在想想,娘为我们受了许多委屈,不仅家里沉重的农活,还要因为没有生出个男孩,饱受左邻右舍的歧视。
她勇敢地。
在和欺负我们的别人争吵的时候,我也恨过自己不是男孩,不能让她理直气壮。我恨不能,我就反叛,我就倔强,从小到大挨打不吭一声,现在也是牙有时候都掉了,还要咽下去脸上保留微笑。我发誓我努力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我瘦弱的肩膀滴血的时候,让她不要看见。让她看见我生活的很滋润,很快乐。呈现给她的就是我像她当年一样强悍。
她年轻貌美时候,她得经营开花庄十几亩地,全是石渣子地,分地的时候,一是我们李家成分太高,原来富甲旬阳一方的大地主,都恨得牙痒痒,能分到地已经很满足了,二是家里没有男劳力,在农村很是低人一等的。灰头土脸,从地里回来还要张罗三餐,浆洗衣服,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操劳,娘一个人,顶起一个家,在县教育局吃公家饭的父亲为了体面的工作坚决引母亲打掉了一个个成型的男婴。
我小时候,一天平均要挨她两顿打,没有享受过她一句赞美我的话。所以,我学她用逞强抵挡所有的畏惧和不安……
但,我依然爱她,我要让她好好的安度晚年,为她养老送终!
我清晰地记着这篇文章里有很多很多的省略号还有泪痕。或许我可以断定,在母亲的童年里,以她内在的坚韧和硬度,以她宁愿自己包扎内心伤痛也不张口说委屈的性格,在那些夜深里,在那些没来由的责骂和棍棒下,在那些得不到该有的关切的日子中,最终只得自己慢慢消磨消解掉。
在我成长的路上,我妈给我爸说:“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当我有了孩子,一定要好好爱他,不管犯了多大的错,在我这里永远能得到一个怀抱。”我知道母亲不单在说对我的培育和爱,更是在反思孩子和家长的关系。孩童依附于家庭,但并不独属于父母,任何人都是一个个体。打骂孩子可能是他犯了原则性错误,但不能仅因他被给予了生命。母亲在生养我的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受到家庭成长环境的重要性,我成长于父母恰到好处的爱与原则性的批评引导,我妈尊重我的理想、尊重我的选择,我享受着轻松愉悦的氛围,与父母无话不可说,乐观坚强上进,敬上苍、敬自然、爱自己、爱别人。我庆幸我有这样的一位母亲,引领着我奔赴美好快乐。
诚然,我知晓我姥是爱我妈的,但爱或有合理和不合理的表达方式。有人会用一生的时间倾尽全力来弥补自己童年的创伤。我的母亲将原生家庭的刻板、暴力,种种悲哀的伤痕隔绝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把我姥给她的冷硬和彪悍在无尽的夜里用泪水转化成温暖和知性,留给我的则是无尽的体贴、细腻和温存。我永远感激我母亲的坚强和隐忍,她就是挡在我面前的一个灯塔,挡住冷暴力和生硬,化成温暖的柔和的灯光,照亮我的路。
每一个母亲都会神似,但每一个母亲都不一样。
很难说,每一位母亲,感知感应不一样的东西,都得到不一样的体验和感受。
真的,不好说。
姥,今天大雪,我在南方的城市一早收到了我妈吃饱穿暖的爱的拥抱。我希望今天围炉吃饺子的时候您能温柔地笑着看着我妈,她太喜欢您的笑容,她说她从小的奋斗目标就是给您和姥爷衣食无忧的生活,她说她得像村庄所有男孩子为您和姥爷养老送终。姥,她是个和您一样的至真至纯至善至刚的女子,她说她每次带您起飞的时候都想握住您的手,但每每看到您冷漠的眼神都缩回来了。今天您拉拉她的手,就像您对我的温柔。
但愿我能成为母亲永远的宽慰,温柔以待爱我的、我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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